最初的爱情 最后的仪式
饶平如老先生点亮给爱妻毛美棠的生日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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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最冷暖不定的那几天里,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几个家庭间又在奔走相告一则爷爷的通知,约定在接下去某日齐聚爷爷家中,做“最后一次生日”。
原本,时近清明,又逢奶奶的忌日,大家早已做好了祭仪的准备。但这回被特地强调为“最后一次”,让人心里疑惑,但竟也没人深究。到了日子,各家就各按要求备了菜,准时赶到爷爷家里。这一天也如这些年来的每一个“这一天”一样展开:中午聚餐,午后一起去院子视察爷爷两年前种下的海棠花长势——这现在也成了一个仪式,等到吉时开始依次上香跪拜。等第四代也由人代磕了头,再去院子里就着黄昏烧点纸钱,差不多就可以晚饭了。这第七年的纪念日没有潮湿的春雨,天空清洁明净,新生的风好像在抚摩人间。
晚饭以后召开大会,好像大家之前的不问就里都是为此刻积蓄庄重气氛一样。爷爷告诉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全家聚在一起举办仪式,这几年我们孙辈结婚生子,聚会也变得越来越庞大,今后与其“挤挤一堂”,不如各自在家做纪念。也因为是最后一次,索性把清明祭奠与奶奶的生日一起纪念。
虽归真天上
应无憾人间
房中这幅并不像往年那样写在白纸上的对联,还有一个横批,看起来也和供品桌上蛋糕裱着的明亮糖字一样安详幸福: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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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八年三月,奶奶走了,带着身上插着的七根管子。病床边是爷爷和次子申曾,病房外有他们的另外三个儿子和女儿,不忍看。在大半年频繁的住院与转院、昏迷与抢救之后,她也一定早已精疲力竭。一个多月前的春节,家里人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又布置了病床——要能安排下她身上的管子,又要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约束起她的手,以免她拔掉身上的管子。初一晚上,一大家子人齐聚在客厅,屋外是喧闹的烟火,大家有时挨个进去看看她,但她恐怕并没有什么意识。在生命尽头不计其数的“最后”之中,这是“最后一个春节”。如果有回放,不知她会不会记起从天清云淡的故乡的小时候开始,度过的一次一次佳节,就像《我俩的故事》里画的那样:过年时南城人家必备的“小炒”和“骨子”,是两人都爱的小菜;一九四九年端午在贵阳“大十字”路边买的两个粽子,味道终不及故乡的碱水粽子;旅居安顺时在六边形的阁楼里买两个月饼赏月,四面窗外都是清空;一九五八年以后,一年只过年才能团聚,一家人凑在一起,煤球炉子里慢慢炒着瓜子……
奶奶走后,爷爷有大半年服用抗抑郁药物。在此前的一年,服用同样药物的人是奶奶。有一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得知她情况不好,于是和爸爸妈妈一起赶过去。看见她悲伤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湿润,也不肯吃饭。不知道是谁提起让我和舒舒一起喂饭给她吃。我们就坐在她两边,各持一把调羹。她左面调羹里吃一口,慢慢咽下去,右面调羹里吃一口,慢慢咽下去,慢慢地眼泪也退了下去,表情松弛下来。后来我们知道,这天傍晚,奶奶忽然问起舒舒去哪儿了——舒舒还在上班,爷爷告诉她,但她已经无法相信。她爬起来,一间一间房间找,责怪他把舒舒藏了起来。
爷爷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感到绝望的。此前,他自己去医院向护士学怎么做腹膜透析,自己买齐了材料设备在家铺设了“家庭腹透室”,记录她的血糖数据,到那时已有四年;他研究糖尿病人的饮食,做剪报,做摘抄,精心计算她三餐的微量元素含量,到那时已有不知多少年。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觉得她在一天天好起来,满心都是希望。那段时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头脑糊涂。家里人说,奶奶过去除了脑子好用以外身上哪儿都不好,想不到最后脑子也不好用了。但他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她说要吃杏花楼的马蹄蛋糕,他傍晚骑着自行车去很远的地方买,买来以后她不知道自己说过这个话。她叫他找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给她。他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件旗袍,却心想大概是很早以前的,他忘了吧,就找家人商量着去裁缝店做一件哄她。因为长久以来他们便是这样,所以他也许并没有想到过会有一天她说的话自己竟不能依她。
找不到舒舒,她在沙发上大发脾气,他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了两个钟点。他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才真的意识到奶奶是不行了,眼前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和他好好地说话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坐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话。两人自己说着方言,我并不能听得很明白,但看神气,是有时附和,有时嬉笑,有时喟叹,有时责怪。奶奶是喜欢好的、美的,喜欢挑挑拣拣的,每每偏过头去衬着光线看他擦过的桌子还有没有浮灰,觉得他什么都做不好;他也确实手忙脚乱,常常遭到责怪,以至于要在桌子玻璃下面压一个“慢!”字——但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有一天爷爷打电话让我把《红楼梦》给他带去,等我穿过大半个上海到了地方,奉上书,奶奶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原来是《红楼梦》。我以为是红萝卜。我就想,你让欣欣带红萝卜来干什么!”我笑死了,心想她一定腹诽了很久。她经常抓着我的手说,真好看,手指真长,像她的手,于是把她的戒指套到我的手指上。但其实我手很肥,她的戒指我只能套在小指上。她还说她年轻时候看报纸上连载的《倾城之恋》写得真好;笑张恨水苦恋冰心到改名字,“恨水不成冰”。
我也不知道那么多个年月里他们之间说了多少话。看画册里——她的祖上家业、她的童年趣闻、她学校里的竞争对手、她少女时的闺密玩伴……直到她遇到他。她告诉他的事,事无巨细他都一一记得。南昌的小吃、柳州的鱼粥、徐州的油条、安顺的烤玉米、第一次动手做的肉丸子;装着金首饰的皮包在空军俱乐部失而复得,在街灯下匆匆吃两个梨子庆贺;狼狈的旅途雨夜后,太阳下晒了满满一院子的新妇衣料……还有那些一起看过的电影和唱过的歌,他们共同的追忆,这些往事他也都一一记得。
从那天以后,奶奶开始服用抗抑郁的药物,我们看着她眼睛又亮起光来,表情不再那么悲伤。但是病情恶化,她开始住院治疗,大部分时候也是神智不清。医生护士们笑着传说,这位老太太不得了,糊里糊涂的时候却不断地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哼唱,一首接一首的老歌,中国的、外国的。除此之外,她是一个很不服从的病人,常常要拔掉那些让她不舒服的管子。每天最后一个离开病房的人只好用纱布缠住她的手腕约束在床边护栏,她有时候清醒片刻,会说:“莫绑我呀!”
爷爷终于有一天哭着说,她最后一次神智清醒的时候对他说:“平如啊!你去把门关上。我跟你说两句话:你不要乱吃东西啊!你不要骑脚踏车啊!
而我去医院看她,最后一次还能认出我的时候,她说的是我胖了。
很多次的抢救,可是再多次的预演,也不够人们做好至亲离开的心理准备。追悼会的哭声里我强烈地觉得那是我的爸爸没有了妈妈。
爷爷撰写的挽联也挂起来了:
坎坷岁月费操持,渐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恸今朝,君竟归去;
沧桑世事谁能料,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
画册的最后一页,是漫天的彩云。左下角几处村居,小小的两个人牵着手看云,回到年轻时候的梦里。恋爱时候她便说过,只想和他竹篱茅舍、布衣蔬食,那是繁华时候慕平淡;人到中年两地分隔,我看到她信里仍是说,等退休后她去他处陪他,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那是人在苦雨里心向着安宁。
他那么难过,恹恹没有生气地过了大半年或者更久。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一直是他的脑子,而他好像是她的手脚,每天执行她的指令,忙得不可开交;而现在他在乱糟糟的房间里终日同笔墨颜料书纸与猫生活在一起,空得手足无措。再渐渐地,他有时提出要买纸,有时提出需要复印,有时又说要扫描。有一天他说要去福州路买老式相簿——那种活页的,有一张透明膜可以揭开,把照片摆进去,轻轻覆上就又能黏住。最后选了一种最厚最重最庄严的深棕色封面的相册。“先买二十本。”他说。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把这二十本十分沉重的相册给他买回来。他每日仍是在房间里写画剪贴,胡乱吃东西。然后渐渐大家看见他精神好起来了。每一次家人聚在一起,他总有新的东西端出来,相册上贴了大标签:我俩的故事。
我不是一个擅长和长辈沟通的人,在那以前不知道大雨曾经下过二十二年,那是一个我至今仍觉不能想象的漫长雨季。有一天大家特别高兴,因为爷爷把信件都整理出来了——从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八年,奶奶和五个孩子寄给他的所有信件,五大册。由于信是两面写的,他已经忙活着,把所有信的反面都拿去复印好了,这样才能让每一面都展示在相册里。有些复印出来字迹不清楚的还要抄一份。孩子们自己找自己写的信来看,看自己说过些什么话,看谁比谁的字写得好,看母亲怎么评论分析每一件现在看来的芝麻小事,笑得不行。我却像一个预先知道结局的人穿越到一个未曾亲历过的过去,戏里都是我最熟悉的人的从前。我坐在桌子前,看着她为孩子的毕业分配祷告上天,为他们的恋爱结婚担心烦恼,为每一分钱的开支伤透脑筋,为房管所的天天上门索租走投无路,不知道今天要如何过去,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到来;看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克扣着自己维护其他。“孩子们大了,各有打算,家里又一无所有”,可是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又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天热的时候,“孩子们讲,你回来没衬衫,准备给你买一件短袖衬衫回来好穿,你欢喜白的还是淡灰的”“西瓜要9分钱一斤,我们没买过。一则没钱,再则等你回来大家多吃点”;天冷的时候,孩子们想到给爸爸买一顶帽子寄去,“可放下来,耳朵也不冷了”;过年的时候,“今年家里有一个收音机热闹多了。孩子们晚上房门关上,兄妹打扑克,听音乐,开心得很”。“孩子们讲今年阴历12月27日是姆妈生日,那时你也回来,国宾也回来,这个年就过得更开心了。”“今天小红生日,我们没什么买给她,她欢喜吃蛋,明天再买。”“前天寄了一个邮包给国宾。寄出比较心安,人没回来,买点给他吃吃。”“毛头近来心情不好……护士长知他不开心,劝他争取日后考大学。为了出身不好,每个孩子都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而我坐在桌子前,知道雪化了以后是春天。
也有的时候,他端出几页新整理的画册。从祖辈的故事说起,都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每遇到重要的场景就画一张下来。有些画他原先画在两本普通的笔记本上,现在就重新拍成照片冲洗好,搬过来。特殊时期,一个寒夜里,他们把照片放在火盆里全部付之一炬,连在江西大旅社礼堂门前拍的穿军装的结婚照都没有留下,只能补画一张。而留下的那些照片也全都翻拍好,再好好地粘贴到他的回忆里。空白的地方,或补一丛花,或题一句诗。有一页我翻过来,一整版的宣纸上但见浓黑的毛笔字写着:
相思始觉海非深
我只觉得心里轰地一声。
她不是那个支着窗抹口红,让他一见就欢喜的小姑娘了;不是他在战火中远隔万水千山的牵挂;也不是二十二年人生岁月里一年只能相逢几天的守候。不是那样的“相思”。他们之间已经隔了肉身永远无法逾越的此生,却仍然是不敢与君绝,画里谈相思。他把奶奶的头发剪了一绺下来藏在身边。买墓地的时候决定先不将她下葬,怕那里会是凄风苦雨。要她等他一起,骨灰也要混合在一起入土。而现在,他把她的骨灰盒放在自己卧室里,把她的遗像放在自己床头,早晚上香;打拳吹琴,胡乱吃一点午饭,午睡后喝一点咖啡,继续以彩墨在回忆里穿行,悲伤像时间一样安静地过去而春天的温暖留在笔端。
初时家里人担心爷爷沉浸在画册里会不会益发伤心。但他并不是一味地沉浸,我想,而是不断地回去,那不仅是回到回忆里的过往,更是回到那些无从经历的曾经和从未得到的美好,回到生命的最初。从画册第一幕那两个朝服顶戴、正襟危坐的清朝人开始,那里有好天气、小玩意、未及拆的旧居、喜欢吃的东西、远去的天真、他乡的故人、年轻的爸爸和妈妈。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初春,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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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原本也没有太多剧情的故事和这册私家里翻阅的纪念,能得到大家的喜欢和祝愿,家里人都觉得惊奇又感念。但或许也不必惊奇,不论眼前的境遇怎样,灵魂总要向着温暖和自由的,这份力量本就该属于我们每个人。
《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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